【新生命手記】之六：鈴木大拙禪師的公案

[宋澤萊]

【新生命手記】之六
【題目】鈴木大拙禪師的公案

◎宋澤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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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已經老了，即使還有食慾，也要考慮牙齒的能耐，他已經慢慢告別世界的豐宴，轉入到一個清茶淡飯的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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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他騎了腳踏車，兀自到了附近一個十字路口的餐店買便當，這家餐店老闆的女兒是K以前的國中學生，彼此是熟人。老闆娘不等K開口，就笑著說：「今天仍然是排骨便當加蒸蛋吧？」說完，就要給他一個便當。K點一點頭，卻說：「排骨不要，只留蒸蛋。」老闆娘猶豫了一會兒，帶著責怪的語氣說：「這樣營養不夠的！」K說：「是牙齒的問題，我剛看了醫生，他勸我植一排牙。」老闆娘笑了起來，說：「真的？」K說：「真的，我老了呀，您的女兒都結婚生小孩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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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著便當，從家附近的基督教醫院旁邊的小路，騎車回家。在這個三月的午間，陽光強烈，一掃春寒，醫院後面幾甲空地的草木都長出嫩葉，路兩旁的尤加利樹一片油綠，真是大好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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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望著高聳雲空的醫院層樓，雄偉的建築叫他覺得醫院很像一艘巨艦，載著多少老去的人，航向藍天白雲之間，此去就不再有任何的苦痛了。K常常被問，像一個隱士的K住在這個小鎮偏僻地方究竟有甚麼好處？K就告訴他們：「等你們老了，就知道！」K的意思是說：老了，人就要生病，住在醫院就方便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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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看著醫院， 一面想起了新生命【新自我】。好幾天來，他試探自己，努力往自己的內在去尋找逝去的舊生命【舊自我】，希望能找到舊生命的蛛絲馬跡，想要再與舊生命溫存一番，即使片刻也好。您看！那是一種多麼令人懷念的舊自我啊，那是一個多麼短促、堅硬有如鋼石的自我啊，會暴怒、自利、自憐、敢恨、兇狠、野心、嫉妒、貪心、頹廢、自棄、自義、自滿、破毀、混亂的自我；特別是無時無刻總想去死、去往生、去輪迴、去陰間、去地獄、去三十三層天的自我。K希望找回他，與他再共處一會兒，那是多麼令人懷念有趣的自我啊！可惜，那舊自我杳如黃鶴，毫無蹤影。K不免感到惆悵，覺得多麼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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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回到小屋前，開了門，停好腳踏車，走入書房，把便當放在桌上，去熱水瓶裝了一杯白開水，就著書桌，吃起午餐。吃了一半，又想起新生命。K很不信邪，想要試試新生命是否離開了他，假如新生命離開，不再阻擋舊生命的話，說不定舊生命就偷偷回來了。於是，他停了筷子，審問起新生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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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問：「我帶你到一個慾望的城市，給你一生的山珍海味、豐腿美臀的宴席，你要嗎？」
答：「聽起來不錯！不過那裡的時間好像不能容納我，就只能有『一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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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好，帶你到一個美麗的純物質界，給你七重欄楯，七重羅網，七重行樹，皆是四寶周匝圍繞，讓你能享受幾萬萬年，要嗎？」
問：「聽起來也不錯！不過，我可能擠不進那麼短時間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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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這樣好了，帶你到一個反物質的浩大世界，在那裡，一切都遭否定，你亡言絕慮，拒絕了所有的感覺判斷，你沒有痛苦。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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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不，那也不輕鬆，有感覺判斷不是比較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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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只剩這一樣了，帶你到一個所有的東西都存在，就只是沒有自我，你超脫一切負擔，完全乾乾淨淨與你無關的世界，要嗎？」
答：「聽起來不錯！不過，誰能去源頭與結尾將我這個我奪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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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試不出來新生命有離開他的跡象，卻更加鞏固，不免暗感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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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大學的時代，那時，台灣正流行日本禪師鈴木大拙的書，他去書店買了幾本來看。鈴木大拙曾到美國傳揚禪法，他引用《聖經》裡的一句名言，作成一個公案，用來反問外國的學生，希望洋學生能頓悟禪理。這個公案是這樣的：有一天基督對法利賽人說：「未有亞伯拉罕時，就有我！」鈴木大拙要洋學生說說看，基督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以前，K誤以為鈴木大拙真的懂得基督這句話的意思，但是，現在K認為禪師的鈴木大拙自己事實上是完全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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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說來，這世界上有人能理解基督所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嗎？答案是：當然有！這世界上只要像K一樣，能有一點點新生命體驗的小基督徒，都能理解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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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繼續吃著冷了一半的飯，終至於把白飯、青菜、蒸蛋都吃完，最後，把清淡的一杯白開水也喝了。
──2017、03、23於鹿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