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天的奧秘〉之二：午夜看燈

[宋澤萊]

〈諸天的奧秘〉之二

【題目】午夜看燈

◎宋澤萊

 

晚上11點，K騎著腳踏車，繞出逐漸安靜下來的社區，往鹿港鎮立運動場去了。他已經連續好幾天這麼做，目的不是去散步或走動，純粹是為了，看燈。

 

早已經成為觀光的這個古城，在夜晚是不缺乏燈光的。像是剛剛經過鎮上一個大馬路的十字路口，燈光還是十分燦爛。那環狀的十字路口，亮起了一圈澄黃的路燈，彷彿特地在地面、空間上鍍上一層金粉，如夢似幻。而那綠色與紅色的交通指示燈不斷交換它們的顏色，一如巨大寶石，讓人的眼睛一下子清醒起來。更重要的是：由十字路延伸深向著和美鎮直走的那條大道，路的兩旁，一盞盞白色巨燈，向著黑暗的遠天亮開，在那無法確定的遙遠的地方，綠的、紅的、白的燈光混雜成一團，形成了另一個歡鬧的燈光的漩渦。

 

K不想在燈火猛亮的7─11買東西，把車子直接停在運動場的入口，走進去，來到高大的看台底下，在黑暗中，就著一張靠背的塑膠椅子坐下。夜真的很深了，四百公尺的PU跑道、剪得整齊的草場，已看不到面貌，只剩輪廓，靜躺在黑夜下，彷彿與鎮上所有的人同入夢鄉。初秋微微西北風吹來，感到一種散去熱氣的舒服。此時，雖然運動場高高聳立的照明燈熄滅已久，使得四周鍍上一層黯黑；但是真正的燈光卻顯露了出來。K望一望那寬闊運動場的四周邊牆，凡是樹木就再也看不到枝葉，只剩一個黑色剪影，但是圓形運動場外頭的一千公尺長的路燈卻一盞又一盞亮開，包圍住樹木的剪影；有一些燈光透過樹隙，照進一脈又一脈的光芒，刷入了黑暗的空間，金黃而閃亮。或近或遠的人家的白色燈光也亮得格外清明，盞盞裝飾在高空的樓房，宛如一朵朵清白的星星。特別是看台的正前方的運動場外，有一家包辦婚禮喜宴的廟宇式飯店，此時更加大放光明，一片華麗的黃、白燈將層層的漆紅樓宇照亮，在樹隙中，可以看見那匹拉著輕盈車駕的白色雕塑巨馬，躍起在飯店前寬廣的庭院，雖然空無一人，卻彷彿在這午夜裡，婚禮正在燈光中歡騰舉行著。

 

K主要不是來看這些燈光的。他想看的只是看台正前方隔著草場圍牆邊的那一排濃濃夜樹的剪影以及那幾盞金燈；由於樹影是全黯的，有些路燈矗起在樹影的頂端，有些則出現在樹隙；有些看上去是好幾叢樹只掛著一顆燈，有些則是一叢就掛了好幾顆燈；每顆都像樹上的成熟果子，金黃而純淨。K已經連續看了好幾夜，直覺那裡有一種奧秘，他很想揭開這個奧秘。夜更加黯了，一個人影也沒有。他不禁想起這幾年來被囚禁在黑色陰間地獄的往事：

 

從母親死後，K的心不曾一天平靜。仇恨控制了他的心，洶湧如同海潮。K不能原諒那一生虐待著母親的兇手，他多麼想報復，只是不知道要如何放手報復罷了。K怨恨自己年輕時的懦弱，甚至是一生都屈服在暴力的威脅下，讓這個悲劇持續幾十年，直到母親溘然長逝。那恨，一天天增生，腐蝕了本來清明、乾淨的心。K的內在世界跟著全都黯黑了，伸手不見五指。異夢迅速轉變了它的形色，美麗的視景不見，轉成鮮血飄飛的街道、數不盡的謀殺場面、突然悽慘瘁死的母親、裝滿無數的屍體的倉庫、黛藍陰森的墳場……不停出現在夢境中。每當K的恨增生一分，那陰間的深度就加了一分，終至於變成一個深坑。他毫無警覺，縱任那深淵成形，一天深似一天，將他逐漸埋葬。K是遲鈍的，甚麼都不知道。他還不知道那些恐怖的異夢是聖靈適時的搭救。直到他的肉體毀壞了，身體寸寸疼痛，哀慟如同臨死的人，才想到：「這是聖靈的嚴厲警告啊，祂不容許祂的的殿有一絲一毫的污穢。我正在建造自己的陰間，把自己拉入地獄！」這個發現，使K猛然醒來，覺得自己的罪行果然深重，正一寸一寸在傷害自己的父親。他一點一滴思索自己的罪行，懵懂認罪，並停止了罪行；然後一寸一寸從黑黯的地獄、陰間爬身出來。……他困苦地擺脫了深坑，覺得被赦免了，重生了；終至於能再度見到耀眼的燈光，那燈光竟是意外地燦爛輝煌……。他從此了解，陰間地獄是自己挖掘的，它純粹由恨築成。假若我們要逃離自掘的陰間地獄，就沒有甚麼理由不愛我們的仇敵，也沒有甚麼理由不原諒別人七十個七次了！

 

今夜，看台正前方圍牆那邊樹木的燈光十分不同。剪影似乎比從前更加黯黑；但是那樹上金黃的燈光也似乎更加輝煌。K不斷瞪視著，逐漸感到有些虎視眈眈了。不經意之間，K彷彿看到有人從那樹的底下走過，這時他突然想起了傳說中的金燈台。剎那之間，K變得聰明起來，他在心裡驚呼起來，說：「啊，那掛著的一盞盞燈光與一叢叢樹影，不正是傳說中的金燈台嗎？！」他想起了經書的一段文字：『天使問撒迦利亞說：「你看見了甚麼？」撒迦利亞說：「我看見了一個純金的燈臺，頂上有燈，共有七盞。」』撒迦利亞並解釋那七盞燈就是上帝的七隻眼睛，正鑒察著全世界。一霎那的穎悟，讓K站起來，在柔軟的PU跑道徘徊起來，竟至於說：「原來我所見到的燈光，不管是這樹叢剪影上的燈光、十字路口的燈光、公路的輝煌燈光，都是傳說中金燈台的燈光。原來這世界到處都是一座座的金燈台，沿著馬路，成排支搭在那裡，而上帝就君臨在那裏！我為什麼沒有發現？！我為什麼一直沒有發現？！」

 

K激動地走著，又想到20幾年前，被提升到天堂的經驗，那個美麗光亮的世界，難以言傳。他又想起經書如此記載：「光在你們當中的時候不多了。要趁著有光的時候行走，免得黑暗抓住你們！因為在黑暗裡行走的人，不知道自己往哪裡去。」這段話，豈不也是給無知的K的嚴厲訓悔嗎？於是，在夜黯中，他偷偷去拭著眼角的淚了。

 

午夜正12點，K離開運動場，仍然繞過十字路口，那裡的燈光依然輝煌。

──2016、09、06於鹿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