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花園(台語小說) 胡長松
我心愛的L:
請原諒我無給妳通知就家己來到這个所在,咱有約束過,無論行到佗位攏愛做伙,毋過,經過遐呢長的愛情,我發現我已經失去製造「美」的能力,所以,只好用隱瞞佮驚奇的可能來閣一遍吸引妳的目光。妳敢閣會記,我講過這世人願意為妳造一座花園,咱佇花園內面抑是坐抑是徛,抑是手牽手靜靜散步,欣賞無仝光線佮蝴蝶佇花蕾之間舞蹈……所以我來到這个所在。
就佇三月初春,路的兩爿熟紅熱情的斑芝樹掣我行入來嘉南平原的這个土溝村。L,我給妳講,土溝村本身就是一塊畫布,是用田土、秧仔、灌溉的圳水、綠樹、花蕊佮古意的紅瓦厝的染料交織出來的一幅錦繡油畫。我一路注意著庄頭的足濟角落用心經營過,怹佇四界用無仝色水的花欉佈置愛情的密碼,有時用退休的農具布置出祖孫仔七迌的場所,怹甚至給歸村收集來的老相片轉印佇公共場所洗手的所在。毋是,這塊畫布的媠毋是干焦因為色緻,主要,是因為愛。我到位的時,規个庄頭的人攏出來歡迎我,妳無法度想像佇這个世紀,人佮人之間竟然閣有按呢的笑容。
「若是你欲滯落來,阮歸庄頭為你起厝嘛會使。」眾人其中的一位春木伯仔竟然按呢給我講。伊是一位鄉土詩人,佇厝內收集所有農村的器具,歸厝間是鋤頭、粟桶、畚箕、割耙、鎌刀、棕簑、瓜笠、謝籃、炮籃、菜籃、竹茶桌、米篩、粿印模、籠床、石磨仔、牛擔、牛犁、牛車輪,甚至閣有一隻會使作用的風鼓,伊為所有這一切寫詩,講欲「對器具的本質內面寫出農事歷史的精神面」,我雖然對伊的講法存疑,毋過猶是用尊敬的態度給伊提予我的詩稿讀過。我一直咧想伊講的「本質」是啥物意思。讀過伊的詩了後,我本底欲提醒,近來的文學潮流對實質的描寫有排斥的態度,比如一向對實質無感受的即物派有時是足殘酷的,毋過我並無開嘴。伊知影我對文學的趣味,就給我講,伊已經給詩送去參加縣政府辦的寫作比賽,最後伊問我是按怎會來遮。
我講:「我欲揣一間厝,彼間厝愛對內底看會著歸个嘉南平原的稻田,愛佇埕斗,予歸个嘉南平原的花蕊包圍。」
怹就齊聲給我講:「無問題,阮報你去!」
L,妳敢知,初初,我只是想欲佇遮用一切辦法延續對妳的愛。
延續?予人緊張的字詞敢毋是?
當雀鳥仔佇田邊的斑芝樹椏跳懸跳低咧吟歌的時,我就想起咱初熟悉的青春時,彼時陣佇學校湖邊的聯誼,妳見笑驚歹勢的面容先是偃低,毋過當妳閣擔頭的時,妳發金的目睭就親像杜鵑花。妳的目眉佮目睭之間的區域是一个宇宙。彼時陣我干焦知影愛會茁〔puh〕穎,毋捌想過世間的一切嘛攏會有結束的時陣。當然,彼時陣,「延續」兩字必定袂出現佇我的頭殼。
佇公司例行的體檢裡,怹用超音波的機器看著我的肝有一粒5公分的物件,是一个查某的醫護人員為我檢查的,位伊陰沉的面我就知影代誌不妙矣。我私底下去另外一間病院掛號,得著的結果嘛相像,怹只好安排我做進一步的CT斷層檢查。後壁的這位醫生較親切,是老醫生,我偷偷矣問伊,若最後的結果無好,我閣有偌久的日子?伊無法度予我答案,干焦講,無任何一个醫生會使予我答案。看到遮,妳先毋免緊張,總是,假使咱毋知性命的底限,咱永遠會認為底限猶閣真遠,咱永遠袂有真實的動作;就是因為按呢,我開始走揣彼个花園。
彼个下晡怹給我講,彼間有花園的厝並無偌遠,毋過我佇怹講有縛韆鞦的雀榕跤彼條路斡過了後,假若進入一个恬靜的迷宮。日頭耀佇掃甲清氣的路,逐間紅瓦厝攏是相接近的形式、相接近的古樸雅致,路的兩爿種足濟花木,村裡的人可能攏佇田裡抑是別位無閒,無看見人影。我踅足久,並無揣著怹講的彼間厝。經過成點鐘,我翻頭想欲行轉去彼欉雀榕,結果嘛揣無。日頭已經趨對西爿過,路裡的厝影已經拖長。就佇我開始欲失望晉前,我搪著彼个老人。
我給伊講欲揣彼間厝,伊講:「綴我來。」
彼个白頭毛的老人歸身軀是簡單棉布質的園丁裝扮,手裡提一枝細枝鋤頭佮一坩鉛質的跋桶,行路真緊。伊掣我斡入一條隘巷,閣軁〔nǹg〕過一抱大竹抱了後,無偌久就行到田邊的花園,園裡是無仝品種的玫瑰:大蕊佮細蕊、劍瓣佮圓瓣、平開佮杯型、閣有紅的、白的、黃的、紫的、艷色佮粉色各種色緻,花蕊有疏有密,有的花欉懸,有的花欉低,有的是花藤拋佇厝的外壁佮特別做的鐵架門。若講遮是玫瑰園,按呢,咱印象中的玫瑰園就是小花坩爾爾──毋是,伊毋是玫瑰園,伊根本就是玫瑰的王國。逐个花瓣佇日光之中成做通透的薄翼,蝴蝶佮蜜蜂嘛佇其中飛踅,一切充滿活氣。佇玫瑰之中是一間農舍。講農舍其實嘛毋是一般的農舍,舊紅磚仔牆佇足濟所在已經換做透明通光的玻璃,一寡本底是直線的壁路嘛親像因為藝術的考量,改做曲線,歸間厝根底就是現代的藝術品;另外,閣因為厝內厝外四界攏有農具囥咧,予這个藝術品保留袂少農事的氣味。講起來奇怪,這間農舍予我感覺著一種「精神性」(這予我想起春木伯仔的話,毋過實際的意思可能無仝),日頭耀佇伊的玻璃窗四面反射,親像伊並毋是單純人間的建築。
當我綿精佇這一切的媠,老人就佇另外的所在無閒伊的代誌,然後當我回神,伊對我行來,笑笑捧一甌茶予我,對我講:「看起來你合意這个所在。」
「確實,請問,這花園敢是你的?」
「是我的。」
「真媠的所在。若會使永遠滯佇遮就好矣。」
「哦,永遠?恐驚你閣毋知影這兩字的意思。」伊用慈悲毋過權威的口氣講,假若一个慈悲的老數學家咧解說一條數學公式。
伊的話予我想起我將亡的性命,雄雄感覺著時間的刀對我刜〔phut〕來。我想起我佇超音波的儀器所看著的彼个記持就欲結束的記號,歸个人消懶落來。我心內想,就算有按呢的一个花園,又閣按怎?我的一切著欲結束矣敢毋是?
毋過,毋管按怎,我心內猶是向望妳會使來看覓咧,所以我對老人講:
「就算袂使滯佇遮,你這个所在嘛傷歹揣矣,我拄才佇庄裡踅遐呢久,攏揣袂著。」我用小可抗議的口氣按呢講。
「哦,你誤會我的意思矣,我講你猶毋知影『永遠』的意思,毋過並無講你袂使滯落來──喔!顛倒該當講:我是非常歡迎你的──啊若講歹揣嘛,是啦,入口彼條巷仔是有較隘,毋過,你這馬嘛是徛佇遮矣敢毋是?」
伊講了,身軀踞落,用細枝戕仔〔tshiâng-á〕給身邊一欉玫瑰花四圍的雜草花剾落來。伊親像對我的表情知影我的心事,斡頭繼續講:「你毋免煩惱,你看,這草花今就欲死矣,毋過一直到拄才猶閣遐呢媠,你想,咱人敢不比草花?我雖然只是一个做穡人,毋過我知影,草花佮玫瑰的性命攏毋是在我,我只是盡我的責任。性命在伊。彼本冊有寫,咱無一个人是為著家己活,嘛無一个人是為著家己死,咱死抑是活總是伊的人。」
我聽無伊咧講啥,只好給這句話強記落來。我心內想,欲死的毋是你,你才會講甲遮呢輕鬆。閣再講,到底「永遠」是啥,你嘛講袂清楚。
另外一方面,伊講著「冊」,予我懷疑我面前的這个老人敢有可能是另外一位隱居的老詩人,就親像寫出〈The Gardon of Love〉的Blake抑是寫出〈The Tuft of Flowers〉的Frost彼種的田園詩人──毋過,當我看著伊全是皺痕的手,我隨就放棄這个想法,因為我毋捌看過遐呢皺的手,手婆頂懸的皮攝做幾落重,假使講皺痕是穡頭所留落來的痕跡,按呢伊大概自出世就是咧做穡矣,按呢的手無可能閣有時間抑是機會夯筆;閣再講,我面前的花園,嘛無可能是任何夯筆的手經營會出來的。我對面前的老人感覺著無法度理解的敬畏。毋過我猶是問伊敢知影一位寫詩的春木伯仔,伊笑笑給我應講伊當然知影。當我給手裡彼甌茶啉落的時,心內彼个敬畏就愈強矣,茶的芳味入喉了後,一目睨就流過我的全身,茶芳予我歸个人精神起來。老人親像發現著我輕鬆的表情,開嘴講:「感恩佮喜樂的茶會使治病。」紲落,我閣袂赴問清楚,就看著一種奇怪發青光的蟲豸,對花園的西爿彼个玫瑰的拱門頂懸飛入來。
「遐是啥?」彼種青光予我直覺著邪惡。
「青草蜢仔。你放心,佇我遮,怹毋敢倚你。」
老人看我好奇,給我的手牽咧,行出拱門,我才發見拱門外是一條大圳,大圳對面是一條小路,路邊有二條用細塊五彩thài-lù貼甲真媠的石椅,閣過,是一片歸十甲大的稻田。佇西爿的地平線,黃昏的日頭當欲落山,紅色的晚雲浮佇天邊,毋過,親像佇遠遠晚雲的下底,一塊烏影假若烏雲咧擴大,位稻田頂懸的天幕牽一條烏色的帶仔對阮徛的方向來,彼條烏色的帶仔就是青草蜢所組成的,微微咧熠青光。「遐毋是普通草蜢,怹的面親像人,尾仔親像蠍仔,有毒刺,若予刺戳著愛疼幾落個月。」
我聽伊按呢講,驚惶起來。
伊繼續講:「毋過你放心,佇我遮你真安全。」
阮行轉來花園,彼幾隻本底飛入來的草蜢已經飛走矣。
盈暗,老人欲留我吃飯,毋過我給伊告辭。伊給我講歡迎閣轉來。伊講:「後回有重要的物件欲予你看,會使予你了解『永遠』的祕密。」雖然好奇,毋過我歹勢閣促糟〔tsak-tso〕,就給伊說多謝。我沿原路出去,想袂到,軁過竹抱佮隘巷,一行入庄裡的路,就發現家己閣迷路矣。好佳哉,這回我搪著庄裡其他的人,怹給我掣去春木伯仔的厝。奇怪的是,我問怹關係彼个玫瑰花園佮青草蜢仔的代誌,怹攏講毋捌聽過。春木伯仔講:「雖然草蜢仔確實對稻仔有敗害,毋過你講的彼款,阮自細漢毋捌聽過。」因為這个奇怪的疑點,我決定佇遮滯落來。
庄內有袂少人提供民宿的房間,春木伯仔掣我滯佇一个婦仁人整齊的厝,婦仁人的後生出外做空課,伊給怹後生的房間讓予我滯。我閣一遍問婦仁人玫瑰花園佮青草蜢仔的代誌,伊嘛講毋知。
無可能。我心內按呢想。
就佇這个時陣,我接著病院敲來的電話,給我講,進一步檢查的結果出來矣,我的肝臟正常無問題。
「哪有按呢?我家己佇超音波的儀器看著一粒若親像乒乓遐大的物件呢!」
「先生,超音波的儀器有時會有出入,總講,進一步看,你的肝臟正常。」
我隨就想著老人給我講「感恩佮喜樂的茶會治病」的時的輕鬆的表情,假若伊早就知影我無病矣。一方面,我為著這个好消息歡喜,另外一方面,我感覺老人是會使預知未來的神祕詩人無毋著,就親像Blake彼種。我的頭殼內底隨就浮出Blake的詩句:
So I turn’d to the Garden of Love,
That so many sweet flowers bore,
And I saw it was filled with graves,
And tomb-stones where flowers should be:
……
彼暝,我就佇懷疑之中睏去,我夢見彼个玫瑰花園只是一个墓仔埔,就親像Blake的詩所寫的。我甚至不斷夢見彼个老人就徛佇墓牌頭前給我講,伊就是掌握生死祕密的先知,我佇夢中一直給伊追問關係「永遠」的問題。
第二工早起,我無死心,給春木伯仔講起前一工看著的彼片稻田,伊掣我去。遐是仝款的畫面:彼條小路的路邊有二條用細塊五彩thai-luh貼甲真媠的石椅,閣過的田園有歸十甲大。毋過,當然,無青草蜢仔的影跡。我斡頭,應該是玫瑰花園的所在只是一間普通的厝,雖然也是有花的芳味,毋過,並無花園的影跡。後來怹甚至掣我去雀榕較過、怹本底欲報我去的彼間有花園的厝,彼間厝真大,整理甲真整齊樸素,埕裡嘛有花園,毋過仝款,並毋是我看著的彼个花園。
彼个老人的面容閣一遍出現佇我面前,這遍,我確定伊一定是一位親像先知的詩人,我感覺,伊講的話甚至比Blake閣較有力量。我對前一日無留佇靴吃飯愈想愈感覺懊惱。伊的確是一个有力量的詩人!
我心愛的L,希望妳毋通怪我給代誌講甲傷過神祕,因為我知影,詩的世界佮永恆之間有一條通道,也詩人的任務就是給這个通道走揣出來。妳看,關係玫瑰花園,T.S.Eliot嘛捌寫過” Footsteps echo in the memory / Down the passage which we did not take / Toward the door we never open / Into the rose garden.”按呢的詩句,怹知影一寡祕密,記憶會掣人行向無行過的小通路,就像佮讀者講一場毋捌發生過的戀愛仝款。我相信文字有時就是passage,是寫予特定時空的特定人讀的。讀捌的自然就知影文字後面就是路的盡尾的花園,會有回聲。最後,行過通路的人,會使進入彼个花園。
我發覺我就是好運綴怹行入通道的人之一。
閣來的幾落工,我繼續走揣。就佇春雨的季節到位彼工黃昏,我閣一遍來到田園邊的彼二條石椅。我坐佇石椅頂懸歇睏,看對落過雨的西爿地平線,晚霞比任何時陣閣較紅,烏雲嘛漸漸貼低。一直到我驚奇烏雲哪會貼甲靴低的時,才雄雄發覺,遐毋干焦是烏雲,佇烏雲下底,有烏色的煙霧親像是對西爿的塗跤噴出來,成做一條帶仔,地平線親像是裂開矣。我隨就意識著,是青草蜢仔。我想欲喝聲,毋過嘴親像予啥物掩咧,喝袂出來。怹逼近的時,我聽見假若戰場的馬蹄聲,原來遐是怹翼股振動的聲。千萬隻的草蜢成做一團烏霧對我飛來,給我包圍,這回,我真清楚看著怹親像蠍仔的尾仔伸出毒刺。我感覺恐怖,想起彼个老人的面,下意識給身軀斡過後壁,講出一聲:「救我!」
想袂到,我一斡過,發現彼个花園佇圳溝的對面閣出現矣,而且,佇微微的雨珠裡,玫瑰花的拱門頂懸予夕陽耀出一道彩虹,老人徛佇彩虹下底,伊的面親像日頭發金,跤腿親像火柱。伊大喝一聲,假若獅仔咧吼叫,靴草蜢仔聽著伊的喝聲,就毋敢閣倚來。老人對我講:「緊過來,你猶無我的印記!」然後,我就走過圳溝頂的小石橋,閣一遍進入彼个花園。蝴蝶仝款佇玫瑰之間飛踅,親像完全無受外口恐怖的場面影響。老人徛佇我的面前,我當欲講話,伊就叫我給我的鞋褪落來,講:「因為你所徛的所在是聖地!」我感覺敬畏,照伊講的做,心內才底想,伊到底是啥物人,伊就講:「我是起初,也是最後。我是阿利法,也是奧美加。」伊講話的聲親像彈雷,講了,就消失去矣。當我閣欲出聲,就予村裡的人給我搖精神過來。
我猶坐佇石椅頂懸,彼个花園消失去矣,我知影。我感覺著失落──雖然,肝臟5公分的物件最後只是一个死亡的幻影,對收著這个好消息的人來講,我會使有繼續精彩的人生,無應該有按呢的感覺──毋過,我心內的失落煞逐日咧漲大。彼个老人講欲予我看的關係「永遠」的物件、閣有伊講的印記,到底是啥物?我一直想,毋過完全得袂著答案。就算我佇人世間健康,毋過最後敢會失去伊所講的「永遠」?我愈想愈不安。今仔日,春木伯仔給我講,伊寫的詩作得著頭賞,我應該恭喜伊的,毋過我歡喜袂起來。看會出來,伊對我平淡的表情無真滿意。
2012/5/1 (本作品收錄於胡長松短篇小說集《金色島嶼之歌》,台文戰線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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