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命手記】之七：K給麗雅寫信

【新生命手記】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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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目】K給麗雅寫信

◎宋澤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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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夜裡，我夢見麗雅回來找我。夢醒後，我走到書房，寫一封電子書，想寄給遠方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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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正值一個亮麗的節慶季，五月底的古老小城街道，每戶人家的家門前面小盆栽開始有了茂盛油亮的綠葉，較高大的樹木甚至開了許多粉紅的、粉黃的花朵。鎮上的街道上空掛滿了兩排紅色燈籠，幾乎遮蔽了太陽，投下了它們的陰影在柏油路上；祭品、供物都排在馬路兩旁，有用籃子盛裝的，有用各種紙張包裝的，還有那半熟著裸體的整隻豬羊。供品上都插著小彩旗，迎風飄搖。特別是設置在許多廟宇天井的香爐，香煙裊繞，像是人們發出的瀰漫在神殿前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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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麗雅回來了。她已經35歲，看起來不老，雖然闊別了整整20年，她依然有雙眼皮的溫柔的眼睛，鵝蛋臉，優秀運動選手般的細腰寬肩，健麗異常，楚楚動人，我一眼就認出她。如今長大的她波浪黑髮分披兩肩，銀色的耳環閃亮，高額掃光，細長的眉，美麗的唇。她並不過度追求時髦，穿著黑色高腰短褲、附有胸針胡蝶結白色圓點雪紡罩衫、名牌PRIDEGLIDE的高跟鞋、肩著涉谷皮製黑包包，一派現代生活女仕輕鬆打扮，來到我的書房門前。我立即請她到書房裡坐。她先在書房四周走一趟，看看我書房的擺設，彷彿在憂慮我的生活起居，高跟鞋在木質地板上喀喀地敲響了一陣子，然後放心地在書桌前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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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雅，妳把三份禮物都放在我的長桌上，開始與我喝茶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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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說妳如今日子過得還不錯。現在正身處在一個外境的異國，與一群不甚熟悉的人住在一個部落裡，一切都還算好。那裡雖談不上四季如春，但是並不輸給故鄉；有風有雨，但是都還算溫和。四周盡是青草地、森林地，上面繁花點點，連綿向著遠方，終止在遠方雲霧籠罩的四面綠色山脈。妳與朋友有自己的產業，經營幾百甲的大麥田、幾千頭的牲畜，還有無數鬱金香的園圃。你們在這片四面山脈圍成的土地上種植、放牧，日子過得不錯；妳擔任高階主管，督導農場工作。那裡唯一的缺點是外來統治者剛剛離開，革命的氣氛還在，人們之間不太能信任，彼此有一種潛藏的尖銳的敵意。幸好，如今風波已過，新的統治當局正帶領人們開始尋求安定的生活，並且抵禦外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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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夢中的妳說，那裡畢竟還是異鄉，生活作息管理甚嚴，新的本國的統治者還不太能放鬆人民的行動，山脈四周設有層層的關卡，較難離開；最重要的還是那裡的人非親非故，使妳很不習慣。如果可能，妳希望能繼續遷移到另一個地方。妳還是比較喜歡以前故鄉這種小城鎮，這裡多麼和平，人人容讓。在小城裡有古老的廟宇，還有一條一條的青石路，最重要的是有彼此信任的親人，彼此幫助，聲息相通，可以肆意讓你呼喊、叫跳；特別是在這個節慶的日子，紅色燈籠高掛，鞭炮響了，羅鼓喧天；夜裡所有的燈火齊亮，整個城市像是一個歡樂輝煌的不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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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雅，妳問我還記得以前的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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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記得，麗雅，那是妳國中三年級的時候啊。我請妳擔任班長整整一年之久，直到你們畢業，那是身為導師的我最感到愉快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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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時妳就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女孩。妳有剪齊的比別人更為烏黑的頭髮，明亮的前額，銀鈴一般的聲音，細細的腰使妳的黑長裙、白上衣穿起來總比別人要更為英挺，幾乎能悅人眼目。特別是上課時，妳端身坐正，露出稚嫩的雪白頸子，明亮的眼睛緊緊釘住在老師的身上，彷彿想要記住老師所說的每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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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月考後，我就發現妳的成績好得令人難以想像。如果以妳的成績來看，根本不需要編到我的B段班來，妳原可以念A段班，而且成績也會在A段班的前頭。我就問妳：要不要我幫你編入A段班？妳就說：寧願不要！我問妳：為什麼？妳就說，妳較喜歡運動與做實際的事，不想要與別人作成績上的競爭。我就想不出應該怎麼鼓勵妳在學業上更求上進，因此，我對妳說：那妳就擔任我們班上的班長吧！沒想到妳很快就說：這個工作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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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妳擔任班長後，我們班就變得很不一樣。妳很會招呼同學，能給班上同學任何妳能給的東西；妳能調節所有同學之間的糾紛，認為人與人之間的和平相處比什麼都重要。妳甚至把妳的筆記精簡後影印給同學，幫同學度過月考的難關。妳能號召好體格、能力高的男生，護衛班上的榮譽。我特別記得初夏那一場運動大會，那時所有的班級都在運動場上一較高下，妳跑完四百公尺後，帶著全班的男女同學，奔走在各項的運動裡，煽起他們的熱情。我最記得那場冠亞軍藍球賽，妳帶領所有班上的同學，組成啦啦隊，穿著紅綠的運動服，在場邊為班上的選手加油。妳向所有同學籌集了一筆錢，買來一箱又一箱的汽水，犒賞參賽的男同學；妳拍著他們的背，為他們擦拭額頭上的汗，鼓勵他們再接再厲，妳對待他們如自己親愛的兄弟。果然那一場籃球賽，我們得到了冠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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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我特別記得，偶而妳會在紙上寫精彩善良的小故事，然後畫上美麗的鑲邊，送給許多的同學；妳會當場朗誦妳的故事，為他們講解裡面的含義，博取同學的贊同。我注意到，那些故事都是勸人和平、容讓、勤勞、負責的小故事，並且頌揚來世的美好。麗雅，老師終於知道，妳有一個善良的地方神祇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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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雅，為了做一次家庭的訪問，老師曾經打聽妳的消息。原來妳住在這個古老小鎮北邊的一個大家族裡。妳的家有一個伯伯，五個叔叔，整個家差不多有40個人住在一起，還沒有分家。妳自幼由祖父母帶大，處身在這麼龐大的家族裡，沒有怨言。鄰居的人說，妳的家族並不是和睦的，特別是在祖父母逐漸年老吵著要分家的這個時候，就不免有糾紛。不過，鄰居的人告訴我，妳的祖母把妳保護得很好，不使妳在家庭裡吃虧，妳自幼就跟在祖母的身邊處理家務，非常勤勞負責，也很能與所有的同堂兄弟姊妹相處，人緣很好。我就問鄰居有關妳的父母親的情況，他們說：「麗雅出生不久，他們就亡故了！」我又問：「怎麼過世的？」他們說：「殉情吧！女的先死，男的跟著自殺了，當時非常轟動！」老師一聽，就不敢再問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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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做家庭訪問的那一天，是星期日。我記得那天是秋高氣爽的下午，太陽高掛，空氣中瀰漫收穫季的味道。妳與妳的祖母正要去拜拜。祖母與妳都穿起了海青，提著一個籃子，籃裡放著白色的玉蘭花。妳說，妳們今天要去附近的廟宇誦經。老師沒有看過像妳這麼年輕的女孩子穿海青，灰灰長長的袍子都拖到地面上來。我說：我為你提籃子吧，妳就拉起妳的海清走路吧。妳說：好。於是，我們三個人就著馬路朝著廟宇而走。妳說妳與祖母拜一個女神，那是比任何神祇都要古老的神祇。妳原來是不信的，但是當祖母對妳說，在哪個神祇的國度裡，每一個人都具有和平、容讓、勤勞、負責的美德時，妳就信了。妳將來要往生到那個女神的國度去，在那裡，妳要作一個最小的婢女，替大家服務。我聽了，感到非常驚奇，初步覺得這個信仰對妳的重要性，信仰給妳信心，已經產生了美好的果效。我就故意問妳說：「假如那個國度有一天結束了，那該怎麼辦？」妳天真無邪地笑了起來說：「那我就要往生到另一個更具美德的國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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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雅，妳知道，每個老師對他的學生的未來都有甚好的想像，尤其是當他教到一個難得的學生的時候，更是充滿期待。當時，我就想，像妳這麼懂得人情世故，這麼和平、容讓、勤勞、負責，這麼聰明美麗的學生，將來長大，一定會長成一個健麗的、英挺的、有為的現代女性，也許就是一個企業、一個公司的女主管，妳的事業將蒸蒸日上，日漸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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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雅，我在這個深夜寫信給妳，除了要告訴妳我夢見妳以外，就是要向妳致謝，因為當時，我也開始在找尋信仰，只是對宗教還不像妳這麼有信心。我從妳那裏學到了人的善良，也瞭解到宗教信徒發願往生某個國度的深刻道理，開始對宗教尊敬起來。自從妳畢業後，老師也慢慢找到我所要的，我因此常常想到妳。我很想問妳，妳現在還信妳的神嗎？同時，老師希望妳用電子信，寄一些生活照片給我，因為我想看看如今妳生活的真正影像，好讓我牢牢記住，我的學生已經長大成人了。最重要的，老師不希望這個夢是真實的，我仍然相信妳已經找到了妳喜歡的異鄉國度，那個異鄉是一個和平、容讓、勤勞、負責的天堂，人人都很歡樂。我希望妳把那些歡樂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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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麗雅，我也知道，妳將永遠接不到我寫給妳的這封電子信！妳已經看不到這封信了！為什麼呢？因為老師知道，18年前，妳已經去世了呀！妳22歲時就已經亡故了啊！麗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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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妳畢業後，老師從畢業後同學的口中仍然能得到妳的消息。他們說你去念一所不錯的男女混合高中，成績相當好。我就說：那當然，麗雅有念書的天份。三年後，妳高中畢業，他門又告訴我，你並沒有再考大學。我就問，為什麼？他們說，妳認識了一位比妳大10幾歲的青年人，你們正在戀愛中。我就說：妳太快決定自己的感情了。再過兩年，他們就說因為妳祖母過世了，家裡糾紛很多，妳離家與那位青年去到最南部的一個大農鄉，就是那位青年的故居，並且嫁給他，一齊務農。那個家也是大家庭，有三、四甲田地，十幾口以上的人住在一起，妳的丈夫是老大，底下有五個弟妹，妳變成了長媳婦，必須挑起重任。我就說：妳一定忙壞了。又過了一年，他們說妳的丈夫病了，不能工作，全家的重擔有一半落在妳的身上，公公婆婆嫌妳年紀輕，不善於種田，並不喜歡妳，甚至虧待了妳，不過妳總是和氣與大家相處，做一個容讓、勤勞、負責的長媳婦。妳非常愛妳的丈夫，因為他是妳初戀的情人，妳陪著他到處找醫生，想挽回丈夫的生命。再過一年，他們說曾到南部農家找過妳，看到妳在農田勞動一天後，還要煮飯給一大堆的人吃，之後一步也不離開地陪在丈夫的身邊，直到深夜。妳臉色憔悴，整個人瘦了一圈，彷彿秋風中的一片枯葉，分明是勞累過度。再過一年，他們說妳的丈夫死了，妳整天哭泣，不吃不喝，不久，也跟著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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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雅，你22歲過世的消息震撼了我！當我聽到消息時，整個人呆住了，終至於整天流淚不已。麗雅，我想不到妳會變成這樣。妳不該終止我對妳美好的想像，辜負了老師對妳美麗的期待，那個我曾經構想的英挺的美麗的現代女性影像消失了，終成一個泡影！麗雅，我多麼後悔，當我聽到妳公婆虧待妳的消息時，沒有去南部找妳。我應該去找妳的公婆談話才對，因為人人都說：一天為師，終身為父；那麼妳就是我的女兒。我有資格去找妳的公婆，叫他們善待妳。最起碼，我會勸妳顧好自己，不能一味求取和平，委屈容讓自己，徹底犧牲自己，把自己活生生埋葬在一個沒有未來的家庭裡，因為妳只有22歲！可惜，老師以路途遙遠，不介入別人家務事為由，竟然沒有去看妳！我眼睜睜看著妳走入一個魂消玉殞的世界裡去了。我算不得是妳的老師啊！麗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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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總想，除了我沒有盡老師的責任使妳變成這樣以外，以前我過度高估妳對和平、容讓、勤勞、負責的美德崇拜也是一個因素。的確，那是美德沒錯，但是沒有其他的美德相配合，就變成殺死妳的兇手。妳過度遵從那些美德，卻變成犧牲自己，最後把自己推落到萬丈懸崖之下。還有，在這個世上，人是脆弱的，每個人都屈從於死亡的權勢之下，由於不能逃脫死亡，人人各自構思一個可以往生的地方，更加使自己對死亡產生好感，就使得死亡變得更加得勢而凌厲，在困難的情況下，就輕易地結束自己的生命！麗雅，是這些因素使妳加速離開了這個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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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雅，我知道妳將不會收到這封信。但是既然我已經動手寫了這封信，我就應該把它寫完。我還應該對妳說些甚麼呢？對了，老師忘了對妳說我的宗教。我要告訴妳，老師手上握有新生命，那就是基督所說的：「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後的；我是初，我是終。」的這種無始無終的新生命，如果妳現在真的置身在一個不太好的異鄉部落，再過多年以後，老師會去找妳，我要商量神把新生命分賜一部分給妳，叫妳有一個不必再去往生、不必再去輪迴的新生命，將沒有任何一個空間、時間能容納得下妳，妳變得能自存永存、自在永在，妳就不會再往生、不會死去。而且，如果妳喜歡，老師也許有一個永居的國度，在那個國度，除了有妳要的和平、容讓、勤勞、負責以外，最重要的還有「公義」，人人都懂得公平、合理、正義，那裡的人不會有虧待別人或虧待自己的事情發生；在那裏先前的事已經過去了，是一個沒有痛苦勞累死亡哭泣，人們的眼淚完全被擦乾的地方。還有，那是一個真真正正沒有黑夜的城市，有千燈照耀，城裡還有妳喜愛的青石路，甚至還有黃金街。所有的人都唱著彼此互愛的歌曲，沒有哪個人是陌生人。

是的，老師要帶著新生命去找妳，像妳送禮物給我一樣，把它放在妳的桌上送給妳。我要妳起身跟隨著我，我們向前走，一齊進入那永在永存的光輝城市！

──2017、03、28於鹿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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