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寶螺對艾琳娜說:「去散步吧!」
於是他們就走進了寶螺家鄉的小巷弄。寶螺已經進入了中年人生的後半段,幾年前生過一場急病,倏忽之間,對這些家鄉小巷弄裡的老房子有著不同的看法了。這些老房子和他約莫同齡,都是他所出生的經濟起飛年代蓋建的販厝,密集地排列在巷子裡,二層樓或者三層樓高,貼著或者白藍或者淡黃或者咖啡色澤的小磁磚,有著小小的前庭、圍牆和一片紅色的鐵門。其中大約半數已經在外觀上翻新了,而另有一半保持著原樣,只是更多了年歲的斑駁。
「這些房子多半是過去的勞力者們畢生的血汗成就。像是這一排,有著『二樓三』的閣樓構造,幾個房間都很狹小,卻常常擠下了一家三代七八個人。」
寶螺邊走邊說著,想起他的一位很好的童年友伴阿彰,就住在這麼樣的其中一間屋子裡。阿彰的父親是外省警察,母親是本省加工區勞工,他有一個哥哥和二個姊姊。他和阿彰曾經經常地窩在『二樓三』的閣樓,編織人生的夢想。在他們小學的時候,阿彰的哥哥是附近大龍高工最大尾的流氓,而在那閣樓的床下,藏有著亮晃晃的武士刀和滿滿一箱閃爍著奇異色彩的情色錄影帶。
「你的玩伴們都曾經住在這些房子裡面吧?」艾琳娜真了解寶螺,好像知道寶螺的心思。
「的確是這樣的。只是,我竟再也沒見過他們了。甚至北上就學之後,就再也沒有主動關心過他們。學業完成以後,我返鄉就業了,和妳結婚,也生下了我們的孩子,可是我竟再也沒有尋覓過他們,好像任憑他們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那麼妳說,我是不是一個無情的人呢?」寶螺彷彿帶著一種認真的歉意這麼陳述。
「你這段經歷我是知道的。但是,你告訴我,什麼又是『深情』呢?」艾琳娜轉頭問他。秋風撫過了他們。寶螺很少遭遇艾琳娜給他那麼深的難題。是啊,人世間的「深情」又該是什麼呢?
其實,在寶螺的心裡是有一些答案的,只是,面對艾琳娜,他不好意思那麼快地就說出口,而寧可讓他的想法在腦海裡繚繞幾圈。尤其最近,寶螺基於個人信仰的體驗,對於人世的諸樣情感,也漸漸地有了一些異樣的看法。
「妳知道的,經歷了那場急病之後,對於『深情』,我就不再敢於訴說了。」寶螺說著。寶螺知道艾琳娜可以了解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他是指著「深情」背後的「承諾」說的。例如過去,寶螺很敢於誇誇地說他是對家鄉「深情」的人,因為他捨棄了北部的諸多發展的大好機會,而選擇了默默地窩居在小小的故鄉奮鬥一些什麼,很像是他這樣的一個人對家鄉守著什麼承諾似的。但二十年下來,他發現這樣的心意,只是一種接近自大的無知罷了。在家鄉,他從來就不是一個什麼被人瞧得起的角色,而他自以為是的承諾與深情,倒更接近是飛螢撲火的愚昧而已。而對於人世的情感也是這樣的。對愛情、親情、友情來說,不能落實承諾的深情又能算是什麼呢?所以他才會對艾琳娜說,在那場急病之後,他就不敢於訴說「深情」了。
「我覺得你最近說話和以前不太一樣,但我卻不太能指出差別。」艾琳娜說。
「哦?真的嗎?」寶螺他們已經穿過了那一排房子,鑽進了另一條小巷:「我告訴妳,小時候我們就是這樣走到外婆家的,只是,那條小路現在被新開發的馬路和新蓋的房舍切碎了,只剩下這裡一小截、那裡一小截。我已經不太能認識我的家鄉了。」
「寶螺,我指的『不一樣』就是這件事。過去,你很少對我訴說你對人世的陌生。在你的眼裡,你能熱切地談論熟悉的人情事物而能讓你身旁的人共感。就比如不久前,不是也有一位前輩詩人說你的上一篇作品裡,有種少見的抒情性嗎?是的,我認為過去你正是那個樣子的人。可是,近來,你竟也常常地對我說,你還能熱愛著這個人世,只是不太能像過去一樣『融於其中』了,就好像你的身子和這個人世已經【分離】了一樣。你這麼說,多嚇人啊?今天,你說,你對於『深情』不再敢於訴說,也是一樣的嗎?為什麼呢?」
「喔,艾琳娜啊!這麼說來,妳就真是了解我的了。其實我回想,正是那場急病,在加護病房的床上,我多麼熱切的想念著這個我差點離開的人世。我相信,也許正是在那個時候,我們所信仰的基督的靈進入了我的心,保住了我最後的氣息。」
「喔,這你是講過的。但後來呢?」
「後來,說也奇怪,我漸漸不認識過去的那個『我』了,也可以說,我對過去的『我』所牽扯的人世一切,竟日漸淡然了。雖然我依然真切地欣賞著其中的美,且厭惡著其中的醜惡。但我知道,在某個程度上,新的一個『我』似乎已經和這個人世的情感【分離】了,就好像一個踏上巨大遊輪的遊子,啟程巡航於大海,而把那個過去懸念的人世留在家鄉的島嶼上了。儘管那艘郵輪仍日夜地繞著島嶼航行,我也能對它保有著深厚的熱愛,但卻已經不再能踏上去了。」
「這麼講多麼奇怪!好像有點絕情。」
「也不能說是絕情啦!我最近翻開了聖經,看到耶穌對著門徒說,他去的地方,門徒們還不能去,不過,因為他去了,聖靈才能來到人世和門徒相伴。這裡頭有一種關於『分離』的奧秘。一粒麥子死了,栽在土裡,才能結出許多粒來。」寶螺用一種奇特的語調說著:「你應該能夠相信耶穌對這人世是深情的吧?」
「這我當然是相信的。難道,你是因為這樣,才說你不敢於訴說『深情』是什麼嗎?」
「也是啦!妳可以去翻翻約翰福音的最後一章,耶穌死後復活,在提比裡亞海邊第三次向門徒顯現。在那裡,耶穌用炭火替門徒烤著餅和魚,之後把餅和魚遞給門徒。這難道不是人世間最『深情』的場面嗎?」
「喔,你這麼說我就想起來了。」艾琳娜說。
「還有,妳可別忘了,所有聖經律法的總結就是『愛人如己』。我相信,這『愛人如己』也許就是『深情』了。只是我覺得自己做不到,所以不敢於開口訴說罷了。」
寶螺這麼說的時候,更細地想起了那個提比裡亞海海邊的場面。那天,耶穌三次地問彼得:「你愛我嗎?」彼得也三次的說:「是的,你知道我愛你。」之後,耶穌三次地吩咐他:「你餵養我的羊!」
寶螺想起了那個既血性又怯懦、在耶穌被捉那天三次不認耶穌的彼得,那個耶穌形容「年輕的時候,自己束上腰帶,隨意往來」的彼得,在耶穌死後,正因為聖靈的同在,竟成為一個真正勇敢且滿有智慧的領袖。在使徒行傳,紀載著彼得多麼無畏於舊猶太人社會的抵制而傳講耶穌的場面。寶螺突然也洞悉了彼得的深情了。
那個晚上,秋天的風非常地涼爽,寶螺和艾琳娜沿著舊社區的小巷弄,走到了一棟美麗的屋宇前面。那一眼就可知是大富人家的房子,門牆高大,外表也重新翻新過了。但雖然翻新過了,寶螺仍然一眼就看出那就是他從小熟悉的外婆家的房子。只是,那房子裡的人世變化太大了。
「你知道這是哪裡嗎?」寶螺問艾琳娜。
「怎麼能不知道?這是你外婆家啊!」
「說也奇怪,我從小到大,時常夢見在這一帶的巷弄之間追逐著。可是今天站在這裡,我竟感到陌生了。妳想,我的舊『我』是不是真的快要消失了?我感到一種異樣的不協調,這就是我最近的景況。」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每次和你在你的家鄉散步,都像是探險似的。」
「這麼說是沒錯。但其實我已經離開了我過去深情以對的家鄉,踏上了一艘巨大的遊輪了。」
「又是什麼遊輪?」
「改天再說吧!」
寶螺握起了艾琳娜的手,慢慢地又走回家。
2017/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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