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天的奧秘〉之四：千燈中的安慰

[宋澤萊]

〈諸天的奧秘〉之四

【題目】千燈中的安慰

◎宋澤萊

那天，雲林老家的外面剛下了晚雨，天氣涼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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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與弟弟在父親的病榻前聊天，不知不覺夜已經八點正了。弟弟說：「你回去吧！此去回彰化的路程還遠，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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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K去向病榻前的父親告辭，K撫著躺著的父親的肩膀，說他要回去了。可憐的這個父親，肩膀沒有肉，彷彿只剩下骨頭，整個身子瘦成一把柴，體重大約不超過四十公斤了。半昏睡的父親張開深陷的眼睛，看一看K，表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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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慢慢走出門外，屋簷正滴著雨水。K的心頓時糾成一塊，心底狂喊：「啊！這必死的身子，誰能逃避死亡的攫奪啊！誰能逃避死亡的攫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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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法猜出父親這一生要經歷多少步行、戰鬥、奔走、逃難、勞苦、挫折、失敗、錯誤、荒宴、醉酒、悔恨、怨毒、吶喊……終至於無助地躺在病榻上。父親知道他這一生值得嗎？父親到最後得到了甚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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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啊，父親始終是一個虛無主義者……。」K扼腕地如此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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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夜黯的庭院，上了車，扭開車燈，發動引擎，駛離老家，再駛離村莊，投入了一片黑暗的大地，心底大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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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他衝出了黑暗，又來到了台十九線的自強大橋上，進入了千燈連綿的四線路段上。那一連串的兩排黃色的燈仍然沿著遙遠的道路向前方放亮，在幾公里的路上撒落了金黃色光芒，猶如金色的粉末。兩旁的農村路燈依舊閃亮著清白的光芒。K的車奔馳著，如入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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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一個轉彎處，路燈彷彿游龍，在這裡彎轉了身子，使得路燈更加密集，一顆顆如同金色繡球，分外碩大。K盯著一顆顆路燈看，忽然他彷彿聽到了一種聲音說：「你就吃這個路燈吧！你就飲這個燈光吧！」K被聲音打醒過來，頓時坐正，卻不明白這個聲音真正的意思。隔了一會，他又彷彿聽了一次，依然是說：「你就吃這個路燈吧！你就飲這個燈光吧！」這次K不再抗巨，他按著這句聽來的話，張開了嘴巴，就彷彿正在吃燈飲光的孩子，頓時覺得微醺飽足，在不知不覺中，糾結的心都放寬了，大慟寸寸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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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車再越過了埤頭熱鬧市區，向著千燈燃亮的前路奔行。轉眼就來到了舊濁水溪高聳的陸橋上。在這裡，亮了綠燈，所有的車輛膠著在陸橋下的十字路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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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在高聳的陸橋上瞪視著車前，才發現這裡的燈光更加輝煌，黃的、綠的、紅的、白的燈光在這裡變成一個漩渦，所有的車彷彿游魚，正交換身形，彼此交相游走。就在這時，K突然想起聖經裡的一段話──耶穌曾說：「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們，你們若不吃人子的肉，不喝人子的血，就沒有生命在你們裡面。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在末日我要叫他復活。我的肉真是可吃的，我的血真是可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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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肉真是可吃的，我的血真是可喝的。」這句話輕輕撞入了k的心。於是，K頓時知道了他在路上所聽到的那句話的意思。原來這是神給大慟的K的安慰與釋放啊！原來這是神給大慟的K的安慰與釋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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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高聳的陸橋上，K就哭了！
──2016、10、20於鹿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