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駿訪問宋澤萊：關於基督教小說與《天上卷軸》

由宋澤萊

2024 21 8 月

【題目】蘇駿訪問宋澤萊：關於基督教小說與《天上卷軸》
◎宋澤萊
近日台大台文所碩士班的蘇駿完成了一篇碩論：《宋澤萊基督教小說研究》，頗有份量。這是一本開創之作，因為從來沒有人這麽有規模論述過宋澤萊小說裡的基督教部份，以後恐怕也不容易有人跟進做研究。他用前期、發展期、成熟期來涵蓋所有宋澤萊的基督教小說，可說包羅一切，所以就立於不敗之地，所剩的只是如何詳細去收集各期資料與論述而已，可說是十分完備了。
在論文的最後面，附有蘇駿對宋澤萊的一篇訪問稿，裡面有宋澤萊創作基督教小說的經驗和感想，現在PO在底下，想了解台灣基督教文學小說創作吉光片羽的人不妨可以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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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訪問宋澤萊：關於基督教小說與《天上卷軸》
時間：2023/12/26 11:00-13:00
地點：宋澤萊鹿港老家（彰化縣鹿港鎮永安2路86巷5號）
一.您在2004年選擇受洗歸入信義宗 ；然而信義宗屬於戰後才來台的國語教會，政治立場偏向保守，教義觀也不那麼強調回應現實。這使我好奇，教派的政治立場對您來說不重要嗎？您覺得選擇加入什麼教派對基督徒來說重要嗎？或者您更注重個人的靈修？
答：我受洗時，信義宗當時正離開眷村，往本土傳教。
　　我在信義宗受洗是對的，這是神的安排，我是因信稱義入門的。
教派對我來說不重要。在1990年之前，我已經在佛教皈依10年，出版了十本佛教書籍，我本是禪宗門徒，但不受限制。我參的公案叫作「生從何處來、死從何處去？」相當懷疑自己將在輪迴中進入地獄，若是有人說他能解決這個問題，我就向他學習。1990年，我因信稱義後也是如此。由於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我向很多教派學習，信義宗只是第一個基督教派而已。
　　其實基督教就是追求個人與神之間的關係。人神之間只有兩個問題：1.我們與耶穌的關係。2.我們與聖靈的關係，有的教派比較膚淺，有的教派比較深奧；但是基本上都是可以向他們請教的，我接觸過、學習過的教派計有：信義宗、長老宗、地方召會、真耶穌教會、浸信會、靈糧堂。
我是實用主義者，哪個教派能解決我下地獄的恐懼與焦慮，我就向他學習；不能的話，我就默默離開。我不是從一而終的人，這是原則，我不打假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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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這麼問也是因為，我發現《天上卷軸》呈現了基督教內部的異質性，故事中的王牧師、阿金傳道、神學院裡的同學和教授，國際先知佈道團的成員，所持有的神學觀和傳道理念各有不同。所以很好奇您是怎麼看待基督教宗派紛陳的現象？（偏向批判或贊成？）您有意透過小說書寫，讓讀者一觀基督教世界的多元分歧嗎？
答：《天上卷軸》現在只出版上卷，還缺下卷。其實我下卷已經寫了一半，將來若有時間，我會把它寫完。當時我寫完上卷時，才發現我的靈命經驗不足。原來我設定天上卷軸要寫出完整的靈命經驗，讓大家知道靈命經驗由低到高，要經歷多少階梯性的過程。但是在寫完上卷時才發現，我只能寫因信稱義、聖靈澆灌這兩個範圍，大概只能寫如何信耶穌，還有異夢、異象、醫病、趕鬼、說方言等之神蹟，其他就懂得很少，對〈羅馬書〉、〈約翰福音〉的深層靈命經驗懂得不多。所以我就暫停，一定要等到我有進一步靈命高昇的經驗我再來寫。當然現在我的靈命經驗和當時已經不同，我已經有聖靈永住的經驗與獲得永恆生命的經驗可以續寫下卷，把靈命的整個體驗過程都寫出來，不過還必須給我時間才可以完成。
　　《天上卷軸上卷》的人物不少，每個人所經歷的恩典各有不同，神學觀也不同，很像當前各個宗派的組合，這是不錯的。不過，和當前的教派一樣，就分成二種，一種是福音派的，一種是靈恩派的，大抵就是這二種，也不是很難歸類。將來如果我寫下卷，可能還會納入奧秘派或比較不為人知的教派靈命經驗。我想一本小說能容納更多靈命經驗是一件好事，讓人能知道基督教的博大精深。
　　對宗派彼此的批判我覺得大部分都沒有必要。當我們批判其他的教派時，其實就在洩漏自己靈命程度的深或淺，如果你的靈命高批評靈命低的當然沒有問題；但是如果你靈命淺的批評靈命高的，那就會害了自己，使自己不再長進或遲滯了長進（比如說不相信預定論的人批評相信預定論的人）；至於福音派與靈恩派的人彼此批評根本是荒唐的，福音派是講聖靈內住，靈恩派是講聖靈澆溉的，這是聖靈給人不同的兩種恩典，應該相互學習而不是相互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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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您的基督教小說，有很強的台灣本土性格，情節能扣合台灣歷史，人物的遭遇也與台灣殖民經驗相結合，我很欣賞這樣的寫法，認為您建立了很獨特的「台灣基督教文學」的書寫榜樣（如果我可以這麼稱呼的話）。基督教往往被認為是外國人的東西，其實在台灣也有數百年的歷史了，發展出了本土化的神學觀念和信仰實踐；如此「在台灣的基督教文學」也理當擁有在地化的藝術潛能與在地化的書寫責任。您認為「台灣的基督教文學」應該如何凸顯出它的獨特性？是否對基督教書寫來說「普世性」和「在地性」不可偏廢？
答：文學一般被分為散文、詩歌、小說。台灣基督教散文應該還不少，大都散佈在自己宗派的刊物上，也有單獨成書的。詩歌大概就是各宗派的福音歌曲吧。小說也有，但是比較日本、美國就顯得非常少。它們一致的特色就是流行在自己宗派裡面，無法被大眾看到，主因還是由於缺乏大眾性、民間性、趣味性。這是由於每個教會大都告訴信徒，一旦信教就要和世間劃一道界限，甚至要信徒好像出家人一樣不染塵埃，這樣怎能出現大眾化的好文學？
我深知基督教文學一向有這個毛病，自己也不願意寫出沒有人看的小說，為了有人閱讀，所以就專門選擇靈恩現象﹝預言、醫病、趕鬼、神蹟、靈界戰爭﹞來書寫，又引入熱門的政治事件來當成故事的背景，所有這些故事都深深牽涉了台灣社會生活，這樣就會有趣味性和普及性，也擁有台灣的特性，這樣就會有人想看。我始終覺得基督教文學本身就有國際性或普世性，這方面不必再多加追求，重要的是要有在地性，如此才能吸引台灣讀者。無奈基督教界一向懼怕信徒世俗化，一再警告信徒遠離世俗，如此要出現普及性的基督教文學就很困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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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在目前的台灣文壇，基督教書寫似乎不算多，優秀的作品有限，您怎麼看待這現象？又，您會怎麼期待未來的創作者在書寫基督教方面更上一層樓呢？
答：到目前為止，比較有普及性的基督教小說還是我們幾個朋友在寫，比如說長老會的王貞文牧師﹝已故﹞、信義會的胡長松與我本人，聽說東方白以前也寫了幾篇，其他就很少被聽到了。我和胡長松目前都已經寫到20萬字以上的長篇基督教小說了。我和胡長松創作台灣鄉土小說日子已經非常長久，在鄉土小說陣營裡也有一定的名氣，只因信基督教的關係，突然轉進來寫基督教小說，技巧應該是很不錯的，最起碼是有水準的。將來是否有人能比我們寫得更有看頭，甚至遠遠超越我們，現在還很難斷定。我想若有基督教作家要超越胡長松或我本人的小說，大概要很努力吧，因為胡長松和我都是得過大獎的小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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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您曾表示您的小說是「基督教魔幻寫實小說」 ，我覺得這個概念很有意思，您認為基督教元素如何能豐富魔幻寫實主義的表現？我知道您的作品裡許多「魔幻」描寫是根據您個人的異象經驗；但小說也透露了一些神學觀，像是《血色蝙蝠降臨的城市》中有關蝙蝠巢穴和撒旦意志的解釋；這點對我來說蠻有意思的，我能連結到我自己教會（耶穌基督後期聖徒教會）的教義，當中有一些異曲同工之妙；小說也有一些部分讓人看到特定教派（例如靈恩派）的神學觀。想請教，您在創作時會參考神學家的理論、教會史、基督教哲學等資料嗎？哪些著作曾給您創作上的啟發？
答：魔幻寫實小說風潮本是出現在拉丁美洲的一股很大的文學風潮，像是瓜地馬拉的阿斯圖里亞斯、墨西哥的魯佛、哥倫比亞的馬奎茲都是有名的作家，在60年代就很風行了。80年代才傳到台灣來，影響了一批台灣作家也開始創作魔幻寫實小說。我本來是寫台灣鄉土的寫實作家，後來也受影響寫起這種小說。最早，我還是寫一般鄉土的，後來因為信基督教，所以就在魔幻寫實小說裡加進了基督教的元素，變成所謂的「基督教魔幻寫實小說」，像1994年寫的《血色蝙蝠降臨的城市》這本流行很廣的小說就是一種典型，頗引起教界的注意，台中有一個牧師團規定會員們都要看這本書。當中有某些片段很像聖經的〈啟示錄〉，所以會有蝙蝠巢穴和撒旦意志這些情節。有時候我會說它是「異象小說」，因為寫小說時，也正是我信仰生命中異夢、意象非常頻繁的年代，那是聖靈給我的特殊恩賜。
1994年那時，我的異夢、意象實在很多，靈恩常常來到身上，為了弄清楚這些狀況，我的確買了不少的靈恩書籍來看。記得看得最多也最有心得的是美國「葡萄園團契」創辦人溫約翰 ﹝John Richard Wimber﹞的幾本書，都屬於神蹟治病的書，加深了我對靈恩的理解，也使我的屬靈經驗能鞏固和穩定下來。當時，聖靈給我的啟示非常多，完全不像是一個只信耶穌只有四年的人，對聖靈也有很深的理解，所以也買教會史上非常有名的巴西流的《聖靈論》來看，也都增加了我對聖靈的認識。如果現在有人讀《血色蝙蝠降臨的城市》，不知情的人一定會以為我是屬於靈恩派的信徒，但是事實上後來我是馬丁路德信義會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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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比起《血色蝙蝠降臨的城市》，《天上卷軸》顯然是更純熟的基督教小說，有更豐富多元的基督教元素在內。想問您在寫作時有預設不同的讀者與目的嗎？（例如《天上卷軸》更寫給基督徒看？）；或者，創作這兩部小說您是否帶著清楚的「階段」意識，要讓《天上卷軸》在前作的基礎上邁向更成熟的基督教文學？
答：站在基督教的立場來看，《血色蝙蝠降臨的城市》這本書主要是寫靈恩現象的一本書，也就是我認為靈恩由低到高，可能會出現這些玄奇的現象，很多小說的場景還涉及靈界的戰爭，所以相當聳動，彷彿〈啟示錄〉。不過，它事實上是單純的，就是靈恩，儘管情節千變萬化，就是離不開靈恩。《天上卷軸》也是寫很多靈界的戰爭，但是我比較有規畫了，特別想要寫靈命的增長，所以是一步一步來的，我想要告訴讀者，信耶穌是怎麼信的；在歷經苦難的時候如何保持信仰；如何帶著信仰去追尋新生……，因此在相對地比較細膩，也更加具有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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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又，《天上卷軸》目前只有上集，未有下集，不知道您願不願意談談任何關於下集的計畫？
答：我始終想要用《天上卷軸》寫靈命的增長，我現在知道人的靈命增長可以分成四個階段，我本人現在也有足夠的體驗。由高到低是這樣的：因信稱義→聖靈澆灌→聖靈永住→獲得永恆生命。因信稱義→聖靈澆灌這兩個階段在上卷寫完，下卷將會寫聖靈永住→獲得永恆生命這兩個高層次的階段，這兩個靈命階段在基督教界是很少人知道的，卻是最重要的。當然一樣會有很多靈界的戰爭，但是主旨【目標】已經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