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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命手記】之四:輝煌的燈會

【新生命手記】之四:輝煌的燈會
──父親的海德格式人生

◎宋澤萊

那一天,雲林縣虎尾鎮郊正在舉行全國的燈會展,K照例晚間去到了旁邊的台大醫院分院探視已經不能坐得起來的父親,那燈會吸引了三萬個人潮,在入夜時,車子與人把病院與高鐵站之間的廣大地塊佔滿了,馬路上、樹上、空地上、車站上的燈火輝煌,一盞盞的紅的、藍的、黃的、紫的、白的燈放亮,形成一個寬廣的燈海,好像向著不善於想像的世人展現一個可見的天堂。

K沒有先去看燈會。他不斷揣摸聖靈所做成的內在新生命,在醫院旁的小路靠邊停車;繞過了滾滾的車輛與人潮的橫擋,來到醫院的階梯,走進急診室,又急速走離急診室,搭了醫院的電梯,上了六樓,再走到病房,去看父親。

可憐的這個老父,已經九十歲,無法坐起他的身子,只能插著鼻胃管,躺在六樓六房的病床上,衣衫都難以妥貼;皮包骨的身子,料想剩不到四十公斤。

父親並沒有張開他的眼睛看K,也許是沒有體力,或者是對這個世界已經絕望了,他閉著雙眼,昏睡在那裡,不醒人事。K與印尼籍的看護阿妮【SATINI】打個招呼,放下手提帶,輕輕走到病床邊,俯下身子,在父親的耳邊說:「爸爸,我又來看你了。」父親好像知道,又彷彿不知道,偏過他的頭,又睡去了。其實,K知道父親是不太能聽不到別人對他說話的,因為他巖重重聽,已經與世界的聲音幾乎絕緣了。

K去拭他的眼淚,在病床邊的長椅子坐下,像是守候著一盆極將熄滅的餘火,靜靜地看著父親。

「父親就要結束他的生命了!」K內心這麼吶喊著。為了不使自己太難過,他端正他的身子,雙掌緊貼著坐著的雙腿,腦子卻不能抑止地想起一些往事,特別是父親對於死亡的態度:

父親對死亡是有一種異於常人的態度的,所以他能活到這個年紀。這個態度簡單說就是「恐懼、逃避、抗爭」。

從幾件事當中,K能感受到父親的這種複雜的態度。

首先的一件事是這樣的:

K是暴力家庭長大的小孩。自幼到老,他就不曾與父親談心過;他們之間的談心,就是父親日本式的拳頭與巴掌。當父親喝醉的拳頭與巴掌不斷落在他幼小的身上與臉頰時,K知道,那就是父親在與他談生命之道或是溝通的時候,也正是K要自我反省的時候;K必須找尋自己一個又一個可能犯下的錯誤,好用來解釋父親所以毆打掌擊他的原因。這一生,包括父親的一生與K的一生,從來沒有問答過彼此內心的事。如果勉強算是有的話,大概就是K高中以前的那個時代父親的單向敘述吧:

大抵都是父親喝酒完以後,大聲地把K叫到面前,叫K站好,然後開始談他到南太平洋婆羅洲的戰爭故事:他說他1943年十八歲時當志願兵,從高雄出發,走了很長的水路,躲過多少的水雷,抵達山打根,與日本人一起看顧兩個油田;然後怎麼學印尼語,怎麼督導當地的印尼人故軍工,怎麼保衛當時的海岸線線以免受到盟軍的攻擊。之後,當然是與澳洲軍的殊死戰,油田是怎麼被麥克阿瑟的飛機炸毀,他們又怎麼由海岸線撤退,怎麼遁入叢林裡逃生,怎麼採麵包樹果實、捕殺蜥蜴當食物,怎麼渾身長滿巨癬,怎麼赤身裸體體披頭散髮,怎麼躲開盟軍噴火唧筒的焚燒,怎麼逃離火海,怎麼躲過機槍的掃射,他們亡命得像一群瘋子,甚至有人吃人肉度過飢餓的痛苦。然後他們被捕,變成澳軍的俘虜,然後送到新加坡的俘虜營,然後怎麼在俘虜營看到澳洲軍的物資堆積如山,然後怎麼學習英語,然後怎麼被遣送回到基隆港,然後回到家鄉的老家……他說完了,就累了,躺在地上,由母親和K把他抬到床上,然後呼呼大睡而去,不醒人事有如現在他躺在病床上的睡姿。K特別記住的是:在父親回想他的悲慘的戰場往事時,他會誇大自己,使自己變成一個勇士,能逃避死神的攻擊,像是一個偉大的叢林戰神。

K的幼年與青少年時期的心裡核心其實是一個小小墳墓。那個世界,除了父親的酒味、拳頭、掌擊與父親叢林逃亡的故事以外,其他的事情都進不了這個世界。

K一生沒有與父親交換過任何的內心事,一如現在他們也沒有任何的交談……。

然而,K很小的時後,就直覺感到父親是怕死的,如果他不怕死,他不會日復一日談他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叢林逃亡,他是太恐懼那次的死亡經驗,所以才一次又一次講那件事,想高抬自己,輕賤死神!這顯示了他對死亡的無邊的恐懼。

另外,還有一件事:
父親一向有一個致命傷,就是他不太願意出入任何的喪葬典禮,連地方上有名人士的喪禮來了邀涵,他都躊躇再三。K不只一次看到,只要他去人家的喪禮回來,必定會生病,病得總是不輕,必須在床上躺上一兩天,而且越老越嚴重。母親總說父親是一個八字很輕的人,只有2兩命,所以容易中煞,出入喪家免不了是要生病的。K不相信這個道理,而是認為父親畏懼看到他人的死亡,這是對他生命的一種詛咒,使他覺得有一天他也會死!父親一定知道他到老年時是必死的;人無法活過百年,這是事實,想要否認是很困難的。無論父親或任何人,都深深瞭解這一點,只是對必然來臨的死亡有輕有重的恐懼罷了,父親是屬於重度的那種人,所以他選擇逃避。

還有第三件事:
那就是父親非常注意他的病,一旦生病,他毫不拖延,立即就醫,並且聽從醫生的建議,即刻治療。二十幾年前,當斷層掃描檢查到他有肺癌時,雖然還不明顯,他就立就請醫生動手術;後來又發現咽喉癌,他也立即接受放射線的照射,毫不遲疑;四年前發現了大腸癌,就立刻切除。因此,他的癌症都沒有拖過第二期,所以能活到現在。這是他對死亡的直接面對,好像與死神正面在打仗,這是抗爭。

除了這三件事以外,父親還有其他逃避死亡糾纏的辦法:一個是他拚命教書,從教員當到校長,耗掉他40幾年的光陰。另外一個是酗酒,把教書以外的時間都放再喝酒上面,他漫無邊際地喝酒,白天也喝,晚上也喝,好酒也喝,劣酒也喝,常把腳踏車、機車摔壞,跌跌撞撞進入家裡,掀翻飯桌,然後罵妻子,毆打小孩,如同狂人。這種行為當然是牽涉到他必須養家以及人生的不如意,但是有一部分的因素仍然可以用來解釋他想遺忘死亡、逃避死亡!

因此,父親的這種虛無的廢棄性的人生,就應驗了的德國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1889-1976】所說的,他的生存是一種典型的「向著死的存在」,死亡緊緊與他的生命交纏在一起,他的生存包含了黑洞洞的必死的未來。

海德格的存在哲學是這麼說:「人雖然確知死亡存在,但我們無法預期死亡何時會來,因此造成了死亡的不確定性。也就是說人總有一天會死,只是暫時尚未知曉罷了。而死亡來臨的不確定性終將造成人存在的威脅,只要死亡不確定,那麼它就持續威脅著,直到人真真正正地死亡。」既然如此,人受到死亡的威脅,會變成什麼樣的一種生存樣態呢?海徳格哲學繼續說:「人就會變成焦慮不安起來,無緣無故感到恐懼、戰慄。」那麼究竟該怎麼逃避這種存在的困境呢?海徳格哲學繼續說:「就是用一種『陷溺自己』的方式來遺忘死亡,就是用各種生活行動,在忙碌中使自己陷溺在事物裡面,在忘掉自己的存在之時,也忘掉死亡。 」

父親的生存狀況就是海徳格所說的狀況,是很明顯的事。

當K有宗教信仰以後,非常同情父親,曾經有兩次請了牧師來說服他,希望他能信教;可是他在牧師走後都大發脾氣,認為牧師輕視他,貶低他,他不能接受。他的意思是說,他才是生命之道的高手,憑他自己就能應付死亡問題,他正在戰勝死亡,用不著別人插手!從此以後,K就不曾在他面前談宗教!

然而,父親戰勝了死亡了嗎?答案是:根本沒有!死亡仍然緊緊跟隨他,現在正要前來索命,死亡的威勢比以前更加兇狠、更加凌厲!

K在病榻前,就這麼想著。

終於護士來了,替他換了一瓶營養劑,也打醒了父親。

父親看到K了,點一點頭,然後又昏睡過去。

K站起來,走到他病床前,幫他略為整衣,又替他蓋好被子,心裡不禁吶喊說:「父親啊!生命是可以不死的,生命是可以不死的啊!你知道嗎?但是現在即使我要把永生之道傳授給你,也已經太慢了。一切都太慢了啊!」

二個鐘頭以後,K堅強地站起來,背起他的提袋,向外傭告別,搭電梯,走到醫院外,向著燈會的廣場望去,所有大大小小的燈齊亮,包括無數的車子的燈也亮著,把天空照成一片的黎明。

人潮實在太多,K知道現在不是看燈會的時候,也許等到明天又來看父親的時候才看吧!

他走向路邊的小MATCH,準備離開現場。

他回頭再看燈會,發現內在聖靈所形成的永生不死的新生命,好像細長的光線,向著無始無終的兩端延伸,沒有起頭,也沒有結尾,正與燈會的無數燈光相互輝映!

──2017、03、05於鹿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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